夜里,雨丝细密如织,拉扯着天和地,喧闹而热烈。
经过雨水的洗礼,麦子们肯定又会成熟了几分吧,不久就可以收获这孕育已久的丰盈了。
破晓之时,雨悄然停歇,留下一地的湿滑。
村外苇莺的啼叫,唤醒了我时断时续的睡眠。我掩门而出,天地一片朦胧。一丝凉意,夹杂着泥土的气息,扑面而来,令人神清气爽。我长出一口气,将一夜的浊气息数呼出。
“嘎嘎嘎”,是大苇莺的叫声。听见我的脚步声,呼地飞回芦苇从中,反应相当敏捷。这种鸟儿会选择三棵或者四棵粗壮的芦苇做支撑,编织一个精致的圆形的巢。看见我站着不动,又嘎嘎嘎地大叫着飞向远处,我知道它是在耍调虎离山之计呢,好聪明的鸟。
这是入夏第一场透雨,苇塘里又将满溢着雨水,我看见红尾的鲤鱼翻着肚白,它们撞着苇子,芦苇狭长的叶子上储着的白亮的露珠就滚落水中。蒲棒们也涨红了脸,像一支支红蜡烛,所以我们就叫它毛蜡蜡,它们是可以止血的好宝贝。
头顶布谷声声,也好似蕴含水气,圆润而响亮。一只杜鹃鸟,呼啦啦从树叶中直冲云霄,又陨石般急速坠落,震落树上的雨滴,落入我的衣领,清清凉凉分外舒服。
我很讨厌这种寄生的鸟,然而今早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讨厌它,甚至还有点欢喜。那是因为它正在不辞辛劳地报告给我一个喜讯,布谷布谷,算黄算收。
举目而望,麦田承受了雨露,愈发透出金黄的色彩。眼见的即将收割,喜悦心情不能自抑,顿时忆起儿时烧麦的香味来。
看,一群雉鸡,在田埂上觅食,灵动细长的脖颈,闪动着明亮的兰色羽泽,听得有人,拖着柔软斑斓的长翎,嘎嘎的飞向远处,没入麦浪。
早有三几个农人来到田间,看到丰收在望,激动的心情更是溢于言表。八爷虽然头发花白,脸上沟壑纵横,但是腰挺背直,声如洪钟。他伸出大手,将那些麦杆左右挥了几下,高声对三叔喊道:“看来亩产能上千了啊!”我惊奇于这神奇的技能,就请求八爷给我详尽讲述。原来在挥动麦茎的时候,手是可以感受到麦穗那沉甸甸的份量的。八爷说道:“这麦子呀,就跟活人是一样的道理,肚子里有真才实学的人就像这沉甸甸的麦穗,经常低着头颅。只有高高仰起头的高脚子(骡子)才像电杆杨长得生高不球结啥哩。” 我充满敬畏,递上了一支香烟,八爷却推辞不接,挖一锅莫合烟丝,滋啦啦地抽了起来,一阵白色烟雾立刻将他笼罩。
麦田里有一片坟地,那是我们村子里人们百年后要住的地方。这里长眠着一些割了一辈子麦子的人,他们有的活着的时候或许曾经叱诧风云,现在却和麦子一起被种在这里。他们静静地躺着,被麦子重重包围,麦子冗长的根系紧紧抓住他们,他们现在也被麦子收割了,并和麦子融为了一体。昨日又有人长眠于此,很可惜他并没有吃上今年的新麦,这于他和他的家人们的确是个遗憾。但是又有谁能穷尽办法使生命延长一寸呢?坟前纷乱的脚印还在,它们的主人定然心乱如麻,要不为什么脚印们没有明确的方向呢?正如同那些走出这个乡村的人们,他们没有目的,仍然在漫长的道路上跋涉着。
我跟着八爷他们信步而行,眼前明亮的黄忽然转为浓厚的绿。一边是庄严而即将走向涅槃的成熟之韵,另一边竟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希望之美。老天将这瑰丽的两个极端之美一并展现在我眼前,是不是对我特别地眷顾?
墨绿的葡萄架下,队里的人尖儿媳妇巧儿在掐着葡萄丝。因为丈夫外出打工,又有老人需要照顾,田里家里所有的活儿就落在她的肩上。
这葡萄丝历来都是诗人画家的至爱,然而在农人人心目中却是大害,疯长的丝条会耗去绝大部分的肥力,所以果农们必除之而后快。今年雨水充盈,丝条生长极快,巧儿也顾不得泥泞,干脆打了赤脚下田。这些葡萄丝条毫无顾忌,明目张胆地谈着恋爱,它们打情骂俏,互相拥抱,纠缠不清。巧儿看了十分生气,只见她素手上下翻飞,好一阵打掐,像蝴蝶游飞草丛。那些调皮的葡萄枝条就会服帖地被绑定在架上。
社教闲来无事,打趣道:“今天并不是七夕,怎么会有织女来到葡萄架下啊?肯定是织女太想念她的牛郎哥,早早地下凡来等着他吧。” 这话说得巧儿涨红了脸,顿时手脚无措起来。
社教正逞口舌之快,不防三婶一个栗凿凿了个结实,疼得他眼睛眉毛都拧到了一起。三婶骂道:“你这多嘴多舌没有成色的家伙,自己家兄弟媳妇也来取笑。”社教嘴里抽着凉气,埋怨着三婶下手没有轻重,“偏心的三婶,你养老送终还要靠我们这些侄男子弟哩,怎么现在这么袒护媳妇,你不知道媳妇是外姓人,婆媳生来缘分浅,妯娌是麦芒对针尖吗?”三婶啐了他一口,道:“哼,靠你们,靠你们我这张老嘴就挂在南墙上了!我看还是我媳妇比儿好。”大家立刻笑了起来,有几个媳妇连声喊道:“没羞没臊,没黄成的社教!”
陆续有农人来到田间,不知是哪位,在陌间吼起慷慨激昂的秦腔, 征战一场总是空,难舍大国长安城…… 那苍桑悲凉的老调,回荡在葡萄藤叶之间,久久不散。这老调,是这片原野上人们对老天的呼求和响应,是人们对千百年来生活的感悟。
我忽然听到魏老三又在那边和谁争吵,不过不打紧哈,这些人的争吵其实并没有更实际的内容,无非是曹操到底带了多少兵去赤壁,究竟诸葛亮周瑜司马懿谁更厉害,关羽打得打不过秦琼等等,他们在地头吵,又转到地尾,吵到恼羞成怒,吵到不欢而散,气愤愤地各奔东西。
可是我知道,要不了半天时间,他们又能坐到了一起,弄来几瓶酒,也没有菜,天南地北的胡吹海喝。这叫做干捻,能这样喝的,那一定是过命的交情。
农人们从不记仇。
他们的心胸好像这广袤无垠的田野,能接纳承受一切。